你不得不替鲁伯特·默多克(Rupert Murdoch)感到惋惜。
在玛丽·雪莱(Mary Shelly)的知名小说中,弗兰肯斯坦博士创造了一个怪物,拥有自己的生命,不再受他的操纵。默多克比弗兰肯斯坦更胜一筹,他创造了两个怪物,然后失去了对两者的控制。除了令默多克束手无策外,这两个怪物也威胁对美国民主造成巨大破坏。
第一个怪物是福克斯新闻的观众。长期沉浸在福克斯新闻所描绘的幻境世界里,他们拒绝相信任何不符合其偏见的新闻报道。结果是,福克斯不得不强化自己所打造的幻象,牺牲了报道准确性。
默多克制造的第二个怪物脱胎自第一个,那便是唐纳德·特朗普主导的共和党。默多克想要让特朗普变成一个“不存在之人”,但上个月在密尔沃基举行的共和党全国代表大会表明,特朗普已前所未有地主导了共和党。
保守派眼中的“红肉”
当福克斯新闻频道于1996年开播时,后来当了20年首席执行官的罗杰·艾尔斯(Roger Ailes)曾说:
“鲁伯特·默多克和我,以及绝大多数美国人都认为,美国大部分的新闻媒体都偏袒左翼。”
但福克斯新闻从来都不是一个更偏保守派的主流新闻机构。从一开始,它就更像一台宣传机器,随着时间的推移,这一点变得越来越明显。渐渐地,福克斯黄金时段的节目更多由评论而非新闻报道组成,其目标是向共和党基本盘选民提供有营养的“红肉”。
不符合议程的新闻报道越来越少见。伊拉克战争爆发之初,节目中人声鼎沸、充斥着摇旗呐喊。可随着战事越来越棘手,福克斯新闻对伊拉克战争的关注度降低了许多,尽管他们依然在努力寻找正面的亮点。
在巴拉克·奥巴马的第一个总统任期内,福克斯新闻充当了极右翼民粹主义政党茶党(Tea Party)的招募与宣传机器。它为特朗普毫无依据的指控(如奥巴马并没有出生在美国,因此没有资格当选总统)提供了传播讨论的空间。福克斯新闻主持人格伦·贝克(Glenn Beck)还宣称奥巴马是一个种族主义者,对白人怀有根深蒂固的仇恨。
在新冠疫情大流行期间,福克斯新闻频道经常否认病毒的严重性,宣传反疫苗主张和各种偏门疗法。
当特朗普在2020年的大选中失败后,许多福克斯新闻的观众真的愿意相信他关于“选举存在舞弊”的说法。然而,绝大多数福克斯新闻和默多克集团中的关键人物都认为,选举结果是公正的。
福克斯新闻首席政治记者布雷特·拜尔(Bret Baier)表示,“没有证据证明选举存在舞弊,完全没有”。默多克旗下的《纽约邮报》敦促特朗普接受选举结果。这个小报在一篇社论中写道,特朗普“毫无依据”的“选举结果被偷窃”的话术,“破坏了对民主和对美国整个国家的信心”。
新威胁与新战略
很快,一种危机感开始在福克斯新闻中蔓延。它的黄金时段节目收视率大幅下滑,按照某些指标,甚至被美国有线电视新闻网(CNN)超过了。然而,最让福克斯新闻管理层感到恐慌的是,两家比福克斯更偏右翼的小型新闻机构——Newsmax与一个美国新闻网(OAN)得到了特朗普的公开表扬,开始吸引更多的观众。
福克斯的危机感导致其走上了一条致命的道路。这本来可能是一种惊慌状态下的过度反应。
大选后的收视率下降——尤其是在败选政党的支持者中——并不是什么罕见的事情。例如,在奥巴马胜选后,福克斯新闻很快便站稳脚跟,成为奥巴马新政府最激烈的批评者。何况,就算Newsmax的观众人数有所增长,但与福克斯新闻相比,前者的观众总数依然微不足道。而Newsmax与OAN均不具备与福克斯开展实质竞争的资源。
过去20多年来,福克斯新闻长期占据美国有线新闻电视台收视率排行榜第一名,但在2021年初一度被CNN反超CableCompare.com
上届大选结束6天后,即2020年11月9日,福克斯新闻的高管们承诺,该电视台将推出“能够吸引观众回归的叙事”。在避重就轻的讲话中,高管们决心“尊重”自己的观众,意味着强化对方的执念。
这带来了剧烈的转向。根据媒体观察机构“媒体对美国很重要”(Media Matters for America)这个非政府组织统计,接下来的两个星期内,福克斯新闻的报道与节目对2020年大选结果提出了774次质疑。
这种战略转向意味着,刻意宣传不符合事实的信息已经不再令福克斯新闻感到困扰。借用他们姐妹刊物《纽约邮报》的话来说,福克斯新闻正在“破坏对美国民主与国家的信心”,但那也无关紧要。重要的是,观众回归了。
真相大白
此后,福克斯新闻专注于报道有关“选举舞弊”的话题,很快盯上了为选举提供电子投票设备的两家公司——多米尼恩投票系统(Dominion Voting Systems)公司与Smartmatics公司。
在政治的角斗场,毫无依据的报道很少会造成实际后果。可福克斯新闻却闯进了法律雷区,而且并没有以蹑手蹑脚的方式。
特朗普的律师西德尼·鲍威尔(Sidney Powell)声称,管理投票机器的公司犯下了“全世界有史以来最大规模……最恶劣的欺诈”。卢·道布斯(Lou Dobbs)可能是福克斯新闻最直言不讳的一位主持人,他将这次事件形容成“美国选举史上的9·11”与“赛博珍珠港事件”。
多米尼恩公司向福克斯新闻发送了3600封信函,否认各种针对该公司的指控,却毫无结果。随后,它提起了诽谤诉讼。这场官司持续了好几个月,在即将开庭的当天,福克斯选择庭外和解,结果是需要缴纳一笔天价的赔偿金:7.875亿美元(约合54亿人民币)。
但这不仅仅是一笔支出,更是一次大出洋相。通过必要的调查与取证程序,多米尼恩公司获得了数千份福克斯新闻的内部文件。这些文件显示,福克斯新闻主播们私下的观点与他们在电视上公开的形象与立场大相径庭。
在取证环节,默多克表示,他从不相信任何所谓“计票作假”的说法。内部通讯文件还揭露了他有多么厌恶特朗普。2021年1月6日的国会山骚乱爆发后,默多克在一封电子邮件中写道,他的目标是让特朗普变成一个“不存在之人”(non-person)。
特朗普对这些爆料做出了迅速且意料之中的回应。他在自己的“真实社交”平台上写道:
“如果鲁伯特·默多克真的认为2020年总统大选并不存在舞弊与造假,尽管有大量相反的证据,那么他和他那群憎恨‘让美国再度伟大’(MAGA)运动的全球主义者与‘有名无实的共和党人’(RINOs)应该尽快退出新闻行业,因为他们正在通过假新闻协助和教唆美国的毁灭。”
特朗普的复活与默多克的孤立
特朗普与默多克之间的矛盾既深刻又尖锐。在2022年底到2023年初,福克斯新闻以最显而易见的方式,试图寻找特朗普的替代者。民主党在2022年的中期选举表现远超预期,而特朗普支持的候选人均表现不佳。但在共和党候选人中的一个耀眼例外便是佛罗里达州州长罗恩·德桑蒂斯。
默多克对德桑蒂斯大加赞赏。一向含蓄的《纽约邮报》在头版将其形容为“德未来”(DeFuture),后来又发布了一幅将特朗普描绘成童话人物“矮胖子”(Humpty Dumpty)的讽刺漫画,标题是“又矮又胖的唐(纳德)”。
德桑蒂斯是一位坚定的“文化战争斗士”,毫无疑问,默多克与许多人都希望他能成为一名没有法律和私人包袱的特朗普主义代言人。
然而,事实证明,德桑蒂斯是一位毫无个人魅力的特朗普主义代言人。他不敢质疑特朗普的受害者叙事,不敢支持特朗普关于选举结果被篡改、自己面临的官司是政治迫害的说法。
到2023年年底,形势已经很清晰,德桑蒂斯将在共和党初选中落败,无法成为2024年的总统候选人,而特朗普将再度获得提名。基于所有的商业逻辑,福克斯新闻都需要向特朗普赔礼道歉。对特朗普来说,基于政治逻辑,他有必要与最大且最有影响力的保守派媒体缓和关系。
这场和解始于2024年1月。福克斯新闻为特朗普举办了一场市政厅会面,这是他两年来第一次参加福克斯的现场直播。活动不仅为特朗普提供了宣传平台,也恰好与其他共和党初选候选人参加CNN的辩论活动同时进行,盖过了对方的风头。
德桑蒂斯愤怒地指控:“如罗马禁卫军一般的保守媒体在背后支持特朗普,包括福克斯新闻,保守派网站,各种渠道。”
默多克出席了上个月的共和党全国代表大会,这是他顺从姿态的终极体现。但大会却凸显了如今他被晾在一边的尴尬地位。特朗普倒是很客气,称:“我经常与默多克通话……他还是100%地敏锐,像过去那样犀利。”
自称是MAGA运动执行人的小唐纳德·特朗普则没那么客气。他声称自己上了福克斯新闻的“黑名单”,不过后者予以否认。然后他说:
“过去,如果你想要在共和党中生存,就必须向(默多克)那帮人卑躬屈膝……我认为这种事再也不会发生了。”
为了进一步激怒默多克,共和党全代会上的主角之一是塔克·卡尔森(Tuck Carlson),15个月前被福克斯新闻解雇的主持人。卡尔森坐在特朗普旁边的贵宾席位,而默多克被安排坐在一个非常远的独立包厢。
最后,默多克似乎对特朗普在副总统人选上的决定毫无影响力,甚至起到了相反的作用。有报道称,他曾游说反对提名J.D.万斯,而小特朗普与卡尔森均强烈建议选择万斯。
卡尔森据说曾建议特朗普,“当你的敌人向你推荐竞选搭档时”,敌人是指默多克的媒体帝国,“这是一个再明显不过的信号,你应该无视他们”。
代价是什么
所有这一切都凸显了特朗普持续的主导地位。如今要想在共和党内出人头地,就必须公开效忠特朗普、支持他的虚构言论。在2022年中期选举之前,《华盛顿邮报》调查了近700名竞争联邦公职的共和党候选人,发现至少三分之一的人支持特朗普关于“选举舞弊”的虚假指控。
认同特朗普世界观的不只是共和党内部人士,现在还包括一个具有影响力、支持特朗普且出手大方的亿万富翁新群体,他们的影响力可能会越来越大,而他们的观点,说好听点也是“古怪”的。
例如,埃隆·马斯克一度承诺向一个支持特朗普的政治行动委员会每月捐款4500万美元,但他后来似乎又改口了,这倒是很符合特朗普的风格。马斯克还认为,“觉醒精神病毒”是“现代文明的最大威胁之一”。
另一位科技行业的亿万富翁、万斯的首要支持者彼得·蒂尔(Peter Thiel)曾说:“我不再相信自由与民主是相容的。”
事实上,蒂尔认为:“1920年代是美国历史上最后一个值得真正感到乐观的十年。自1920年代以来,福利制度受益人的大幅增加与妇女获得投票权——这两个票仓对美国右翼自由主义来说是出了名的难对付——已经令‘资本主义民主’成为了一个自相矛盾的概念。”
这样的一个共和党,与默多克过去几十年来能够施加巨大影响力的共和党完全不是一回事。事实上,曾为三位共和党总统工作过的彼得·韦纳(Peter Wehner)认为,如今特朗普主导的共和党完全站在了旧共和党的对立面。
默多克从来没有暗示过他是一个心怀悔意的人,但如今的美国政治格局令他深恶痛绝:选举制度的合法性遭到攻击,阴谋论比几十年前更为甚嚣尘上,他所讨厌且认为威胁着美国民主的人正在主导共和党。
默多克是否会承认,这股正在反对且威胁他所认同的价值观的力量,恰恰是由他一手推动崛起的?默多克可能会以“商业需求”为借口,但他显然深知自己旗下的媒体对美国民主造成了多大的伤害。
(原文发布在澳大利亚“珍珠与刺激”网站,原标题:鲁伯特·默多克如何协助创造了一个怪物——特朗普主义的时代——然后失去了控制。 How Rupert Murdoch helped create a monster-the era of Trumpism-and then lost control of it.)